问津

自有明月照山河

《不相见》

  我何时理解“音容笑貌”这个词?

  爷爷的葬礼上。我搀着奶奶,低头,站着。追悼词的末尾,有一句话:老先生的音容笑貌,永远留在我们心中。话音未落,我已泣不成声。

  一六年,十一假期前,改签,回家,去医院重症监护室探望。仅过一日,早上五点半,我被姐姐叫醒。天还暗着,姐姐站在我床头。她穿着单薄的毛衫,伸手,推推我,又收回去,把双臂抱在一起,肩膀耸着。

  可能是冷,也可能是紧张,我坐起来,姐姐愣了一会,才听见她微弱的声音。她说,你醒醒,起来吧,咱爷爷去世了。我不悲伤,但也开始僵硬。下床,脚没踩到拖鞋,踩在了冰凉的地板上。我套上衣服,边往外探头边问她,咱爷爷去世了?姐姐“嗯”了一声。这时,屋门外,走廊上,传来长辈急切交谈的声音,他们好像在翻找东西。我知道,爷爷走了。我上车,去殡仪馆。

  到了,几个姑姑迎上来,抹着泪,没有话,只是喊我的乳名。我攥着手,也没有话。我站到父亲身边。吊唁的人一批一批,他们面向爷爷的遗体,下跪,磕头,我和父亲跟着下跪,磕头。那天,整个上午,我都很平静。后来,堂姐来了。她还没有进灵堂,我就听见了哭声。哭声像一道阀,我眼前也模糊起来。幼时,住六楼,爷爷每天骑着自行车,去菜市场买菜。午饭后,他摇着蒲扇,拿出一盒旧的围棋子,和我游戏,猜黑白。猜对了,爷爷眯起眼笑。牙齿快掉光了,他嘴里仅剩几颗镶的牙,一笑,就都露出来。往事如昨,历历在目。窒息感瞬间降临,我摘了眼镜,不停地用手背擦泪。

  下葬前,最后一天,我和姐姐一左一右扶着奶奶,来到灵堂,瞻仰爷爷的遗容。他躺在那里,静静的,再不呼吸。这个手把手拉扯我长大的人,眼睛闭着,不再有丝毫表情、动作。“你怎么走得这么快?”奶奶哭着,“你走得好快啊!”她每说一句,两腿都发颤,身体就往下坠。我用力,把住她的胳膊。相濡以沫六十年,生离死别一夕间。我的奶奶,已年近八十,白发苍苍,她如何承受?疼痛如空气,包裹着我,包裹着在场的亲人们。扶着奶奶,抽不出手来擦泪,泪就顺着我的下巴滴淌。

  上小学时,我念过一篇文章。大意是,对“喜丧”这个词表示不解,甚至心生悲凉。葬礼,多么肃穆哀伤,与“喜”何干?我深以为然。直至爷爷去世,我才晓得,世事究竟如何运转。中午,聚餐,人们夹菜、喝酒,高谈阔论,气氛一如往常。至亲离世,悲痛万分,但我们没有整日沉浸在悲痛中。我们仍需上浮,睁开眼,奔向浅水区摇摇晃晃的太阳。我们仍需呼吸。

  “我在你心中常住,你这见到我而哭泣的人。每个人都要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,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。”

  六月过半,一九年过半。我在寝室,抄录书中的句子。每天清晨,我都能听见百岁泉旁,白鸽振翅的声音。那声音逐渐没入黑夜。我多想和白鸽一样,暂别想念,转身,就躲进温暖的人群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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